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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沃爾瑪現在是一個壞榜樣,但作為全球最龐大的商業機構,它被寄望於成為一個好模范,並運用自己的商業力量盡一份社會責任
2004年2月28日晚,23歲的湖南小伙子張宏(化名)站在廣東東莞市常平鎮合藝電子塑膠制品廠的門前,猶豫要不要回到廠裡繼續打工。從2003年7月到元旦,他一直在這個廠當雜工,這一次剛從老家過完年回到東莞。
張宏的遲疑原因很直接:因為『實在咽不下那種飯』,在這裡做工的數月內,張宏足足瘦了十幾斤。
但張宏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並沒有太多的選擇。春節後從家鄉返回或新到廣東的打工仔們擁擠在每家工廠的門口,『而且合藝廠在東莞的外資企業中條件還不算是最差的。』而為了糊口,他必須選擇一個廠門走進去。
合藝只是常平鎮700多家外資企業中的一員,這個小鎮位於東莞市東部,有深圳至廣州的專線鐵路經過這裡。
這家淡季擁有800?900工人、旺季有1200人的港資企業,卻是多家跨國公司全球供應鏈的一部分。它的主要產品是明星偶像、動物等塑料玩具,其客戶名單包括美國迪斯尼、沃爾瑪等,並且為美國幾大體育職業聯盟生產『bobblehead』玩具。
在最近,這家企業吸引了外界的目光。2月9日,美國全國勞工委員會(The National Labor Committee)等機構發表了一份報告,指責這家公司和另一家沃爾瑪供貨商廣東省中山市三鄉鎮秦氏企業手袋廠違反勞工標准,存在工作環境惡劣、克扣工人最低工資、非法強迫工人加班等情形。
隨後,美國《華盛頓郵報》在頭版發表了其記者到該廠實地調查的報道,但是兩者都更多地把矛頭指向了沃爾瑪,指責這家企業將自己的巨額利潤建立在這些『血汗工廠』對勞工的壓榨上。
美國全國勞工委員會還公布了合藝廠和東莞市勞動局的電話號碼,呼吁民眾打電話要求改善工廠的勞動條件,使工廠的勞動條件能夠達到中國勞動法的規定。而《華盛頓郵報》的記者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的報道在美國產生了不小的影響,有不少讀者給他寫信表示,以後將不再購買沃爾瑪超市的貨品,以抗議沃爾瑪在勞工條件惡劣的工廠采購物品。
目前沒有跡象表明,這種壓力影響到了合藝廠的訂單。事實上,這些事在常平鎮甚至合藝廠並沒有引起多少波瀾。3月1日,該廠辦公室主任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稱,廠裡知道這種情況,但對這個事件,『會做比較冷的處理,對實際情況也不想做太多的解釋。』
不過,似乎仍然有一些變化在悄然發生。2月28日晚,合藝廠的幾位女工告訴本刊記者,當天在下班時候,她們的組長通報說,從3月1日開始,加班費將由原來的每小時1.8元改為4元了,以後逢周日可能不上班,若因為趕貨要上班,也按加班算。組長還說:從3月1日到4月1日這段時間,以前那些『不良』的地方都會慢慢改好。
痛苦的玩具
站在這家玩具廠的門口,張宏的回憶是從食物開始的。7個月前,他剛進合藝廠做工時,就發現員工飯食『簡直不是人能夠吃的。』
當時全廠有500多名員工,而按廠裡規定,每天供給這些員工總共僅有6斤油。在合藝廠,無論是工資、住宿,還是飯食,都分為A、B、C、D、E五個級別。A級是總經理,B級是經理,『這兩個級別的人吃些什麼,普通員工不能看到』。C級是主管,其飯菜是三菜一湯,兩個葷菜,一個青菜;D級是組長,一葷一素;E級則是普通員工了,就只能吃青菜,或蘿卜,或白菜,或酸菜,或沒有削皮的土豆,『都是吃市場上的爛菜,一年四季難見油腥味』。
需要說明的是,餐費被包括在廠方每月固定從工資扣除的150元住宿、伙食費中。張宏說,他在合藝廠的底薪是450元,七扣八扣之後,一個月下來落到普通員工手頭的錢也就只有三四百元。在旺季時,也可以拿到六七百元。
美國全國勞工委員會的報告指出,雖然每月450元的底薪大致與東莞規定的最低工資標准相若,但按照中國法律規定,法定最低工資是按照每天正常工作8小時,每周工作40小時的基礎上計算的。任何超出這個標准的,依法應支付適當的加班費。且工人每周應享有2天的休息日。
但這項調查顯示,在合藝廠,要得到這樣的工資意味每周工作超過100小時——『在合藝廠,情況與法律規定完全不同。工廠規定前10小時的工作為「正常工作時間」而且每周應「正常」工作七天。「正常時間」被非法確定為每周70小時,而非勞動法規定的40小時。』
由此計算,工人的實際工資為每小時16.5美分(約1.36元人民幣)。即使支付加班工資,其標准也大大低於中國法規所規定的標准。
張宏向記者證實,加班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工廠訂單需要趕貨的時候,有時得通宵加班,次日還要正常上班。
已經在東莞打工四年,呆過不少工廠的張宏也感慨地對記者說:『在廠裡,根本談不上什麼「合法權益」,只能埋頭乾活,沒有一點發言權。』
工人惟一一次試圖聯合起來行使發言權的努力也不能說是取得成功。
2004年元旦,合藝廠發生了一起罷工事件。據一位女工向本刊記者回憶,那時有家大公司下了訂單,而在此之前有些員工因嫌合藝廠條件太差,准備辭職。但老板為趕這批貨,決定將發放工資時間推遲到春節前訂單完成後以留下這批工人。於是,一些男工就聯合全廠員工,在元旦罷工。員工們還到常平鎮勞動局投訴。結果,廠方只得妥協,按時發放了工資。
但是,作為代價,去勞動局反映問題的50名員工被開除了,一個月的工資也被扣除。
為什麼怪罪沃爾瑪
關於美國人何以突然關心起這個大洋彼岸的小廠,一種說法在合藝廠裡流傳:一個姓劉的主管看到廠裡員工的處境之差,特別是有員工跪在地上請主管批假,很不滿,便把情況反映到美國去了。據說,這個主管已被合藝廠炒掉。
但美國勞工委員會的報告,在兩國引起的反響卻大相徑庭。
『如果嚴格按照《勞動法》的標准來做的話,工廠就不要開了。』合藝廠辦公室主任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雖然我們廠有些地方不能按照《勞動法》去做,但基本底薪還是給足了。』
而常平鎮政府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他們並不知道合藝廠被國外媒體報道這件事,而在常平出現這種打工者權益受到侵害的事,也『只是個別情況』。
在受美國方面調查的另一家沃爾瑪供貨商所在地廣東中山市三鄉鎮,一名官員告訴記者:『站在企業角度看,如果給員工的待遇高了,成本就高,利潤低了。企業最大的出發點就是贏利。當然,要看這類事情是什麼程度,如果到了很嚴重的程度,政府要出面管一管。』
此前已有人指出,在很多地方,為了吸引投資,官員們通常會『忽略』員工權益受到侵害的事。
而在美國,輿論將對這個不知名小廠的工人們的同情,轉移到了對沃爾瑪的指責上。
密歇根大學政治系副教授Mary.Gallagher接受本刊記者采訪,解釋其間的邏輯聯系時說,雖然供貨商與沃爾瑪僅是采購關系,但前者所僱傭工人的過低待遇,與沃爾瑪的『低價』策略很有關系。目前沃爾瑪已經沒有自己的工廠,商品都是從全球采購來的,並且一直在世界各地尋找『低價,再低價』的工廠。
據沃爾瑪提供的數據稱,沃爾瑪去年在中國直接或間接采購的商品達150億美元。
Mary.Gallagher稱,沃爾瑪在1萬多家供貨商中競價采購,使得供應商利潤空間不斷降低,只能以不斷降低勞動力成本作為競爭手段。這尤其表現在勞動力密集型產品上,因為勞動力成本在商品成本中佔有較高的比例。
合藝廠的管理人員曾向《鳳凰周刊》解釋,沃爾瑪如果發現同類廠家供貨比他們便宜,哪怕只有幾分錢的價差,也會立即轉移訂單。因此廠方不得不采用各種方法壓低工資成本。
從去年底開始,這個商業恐龍就受到全球媒體的持續抨擊。在美國,Mary.Gallagher覺得自己『不應該買沃爾瑪的商品』,因為她覺得這些商品確實太過便宜,是『利用工人的血汗制造的』。據《華盛頓郵報》記者描述,如今,越來越多的美國人意識到這一點,並且作出自己的選擇。消費者們開始用腳投票。
但是,並不能說沃爾瑪對供貨商的員工福利狀況全然無動於衷。沃爾瑪中國總部人士在接受本刊采訪時表示,沃爾瑪每周進行超過300次的工廠檢查,以保證全球供貨商工廠的操作符合聯合國和相關國家制定的標准。
沃爾瑪也來過合藝廠檢查,了解廠裡有無童工,有沒有簽訂勞動合同,員工的工資待遇等情況。這樣的檢查張宏就曾遇到過。
但是美國勞工機構卻懷疑沃爾瑪這樣的檢查的誠意和效果。他們指出,這都是要提前通知給廠裡的。
『廠裡已提前安排好了,這樣做,是為了公司能夠拿到定單。合藝廠就曾因為沒通過檢查而丟掉一家采購商的訂單。』張宏說。
沃爾瑪也同樣聲稱,將會運用自身的影響力改善當地的工作條件,如發現供貨商沒有遵循當地法律和沃爾瑪標准,沃爾瑪會終止與其合作關系。
在一份『供應商標准』上,沃爾瑪要求『供應商應遵守其營業地的地方及國家法規,或該國普行的地方標准(若普行的地方標准較高),提供僱傭合理的工資及福利』。比如它具體要求供應商僱員6天工作不得超過72小時或每個月歷日(午夜至午夜)總工作時數不超過14小時,且應該朝每一個工作周60小時的目標努力。
此項標准被要求張貼在生產其產品的各制造部門僱員能看得到的地方。但是,顯然,以現有的調查結果來看,合藝廠並沒有完全符合上述標准。但它仍然通過了沃爾瑪的多次檢查。
曾親臨合藝廠采訪的《華盛頓郵報》記者對本刊表示,『很難判斷沃爾瑪是真的看不到真實情況,還是不願意看到真實情況』。
榜樣的力量
這位記者還說,沃爾瑪在美國及全球都是一個有爭議的企業。爭議的焦點就包括勞工問題,比如說,在美國乃至全球,沃爾瑪迄今拒絕為其130萬僱員建立工會的要求,並為此遭到美國勞工機構的近30次投訴。不幸的是,它把這個『壞習慣』也帶到了中國。
工會問題在沃爾瑪是很敏感的話題,在本刊聯系采訪的過程中,位於深圳的沃爾瑪中國總部每次聽到本刊涉及到工會的提問都很謹慎。
中華全國總工會基層組織建設部二處王英副處長對本刊介紹,從2001年到2002年,全國總工會深圳分支機構國際部的工作人員數十次到沃爾瑪深圳總部溝通,希望沃爾瑪按照中國法律以及有關規定,在中國建立工會。
但是,迄今為止沃爾瑪沒有動作。王英認為,『沃爾瑪一直采取了拖、推、請示』等方法使這一問題懸而未決。
中國《勞動法》、《工會法》以及外商投資法中有明確規定,外資企業在中國也要建立工會,如果不建立或者有『阻撓乾擾』行為,會有相應的處理,比如罰金等。但是據王英稱,至今沒有哪一家企業為此受罰。
王英提出,沃爾瑪一直沒有建立工會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工會費用問題。按照中國的規定,工會會費不是由職工承擔的,而是由跨國公司支付,佔每月全部員工工資總額的2%。沃爾瑪在中國大約有1.5萬名僱員,按照這個比例,這筆費用是一筆不小的成本。
媒體分析,建立工會就意味著員工可能聯合起來要求更高的待遇,從而使沃爾瑪增加成本。Mary.Gallagher還認為,沃爾瑪不在中國建立工會,是不想在中國破例,從而使自己在其他國家面臨更多壓力。換言之,沃爾瑪不想破壞自定的『商業規則』。
如今,北京市有關部門已經按照《工會法實施辦法》去調查沃爾瑪在北京去年新開張超市的工會問題了。『沃爾瑪不能因為不在其他國家建立工會,就不遵守中國法律。』王英說。
是中國的法律還是沃爾瑪的『商業規則』最終佔上風?很難預測中國與沃爾瑪關於工會的這場較勁會如何告終。已有評論指出,尤其在一些地方,在改善勞工福利方面,工人沒有發言權,工廠主沒有動力,而地方政府為了不致觸怒投資者,很難向企業較真。因此,一些機構將壓力施加到了跨國公司身上,認為它們更有條件迫使供貨商們對工人們更好一點。
美國全國勞工委員會在它的報告中指出,只要沃爾瑪、迪斯尼他們願意,他們理所當然可以提供和改善這些條件。
這份報告如此闡述它向沃爾瑪施壓的原因:這並不是一種聯合抵抗的行為,值得聲明的是沒有人要這些美國公司停止在這些工廠的生產。象全世界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工人一樣,合藝制造廠的中國工人並不是要聯合起來抗拒生產。令人悲傷的現實是工人們寧願被剝削和欺詐也要比讓他們失業強。但是,即使最貧窮最絕望的工人也不能忍受血汗工廠的非人待遇,他們真正需要的是至少將他們作為人來對待,尊重他們基本的人權和勞工權利。
顯然,壓力集團並不希望中國的工人們因此而喪失就業機會,『我們的目的是……沃爾瑪、迪斯尼……繼續維持他們在合藝制造廠的生產,同時敦促他們的合作方迅速改變工廠的現狀,遵守中國法律和國際公認的人權和勞工權利的慣例。』
簡言之,在這一方面,即使沃爾瑪現在是一個壞榜樣,但作為全球最龐大的商業機構,它被寄望於成為一個好模范,並運用自己的商業力量盡一份社會責任。一則消息說,沃爾瑪在廣東深圳、東莞和福建莆田都設立了勞工監督部門。僅在2003年,就有400多家供貨商因工作超時被停止交易,另外72家工廠則因僱傭童工被列入永久性禁入名單。
但是,與它的商業地位和巨額利潤相比,沃爾瑪仍然被要求變得更為慷慨和仁慈一些。(中國《新聞周刊》作者劉志明劉英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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